一觉醒来,肉身安妥,天下大定。
肉身是我的天下。肉身安妥,静气来了。静能安,安后思,思方得。实则得与不得皆好,得与不得之间大可回旋,回旋才有余地可进可退。魏源说得好,静气迎人,人不得而聒之。每临大事有静气,小事更要静气,小不忍则乱大谋,不可妄动肝火。凡俗人生两肩一口,不过衣食住行,绝少大事,不必妄动肝火。肝火生灾,无妄之灾。中医说七情过极均可致病,尤以怒最要不得,怒伤肝。
九华山东岩。濮盛谊/摄
无我
人之七情,喜、怒、忧、思、悲、恐、惊。
文有七情,喜、怒、忧、思、悲、恐、惊。
有人说文章惊恐成。不要也罢。
文章喜怒成。不要也罢。
文章忧思成。不要也罢。
文章悲苦成。不要也罢。
有些文章不要也罢。
文章闲情成如何?天地有不仁,人间重闲情。以闲情破天地之不仁。有人说打天下也不过闲情。那日在江边,水流浩浩无有倦意。四野寂静,只有大浪拍堤的声音。日光纵横,江流不息,舟帆四季纷扰。堤边人家后院种萝卜青菜葱蒜,菜园青郁,众生安稳。忽得闲情,飘飘然如散仙。
文章游戏成如何?文章游戏,寓文章以游戏;游戏文章,借游戏作文章;其中分寸并不容易把握。文章面目可喜一些不坏,娱遣悦志之辞亦可抒情言志载道,大有玄机。游戏文章,游弋文字,戏嬉章法,绝了七情,且写六欲,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之欲。文章只是幻影,幻影消失,真身水落石出,乃至真身不过幻影。常常眼里无我,也没有文章。文章是幻影游戏,游于艺,艺也是幻影,艺幻如影,艺影似幻。
夜凉风露月影,天地间一人。一笔在手,无天无地无人无我,有我也非我,更非他,他非我,他非他,只有山水云雾雨露光霞。在混沌世界点横撇捺,与风在一起,和雨在一起,随星辰月亮太阳。
梦境
阳光大好,那光芒照过老子、孔子、孟子,阳光里忽现古意。古意在心里弥漫,顿起倦意。本以为中年肉身易生倦意,翻女儿写字本,她随记也有倦意,七岁倦意烂漫在焉:
今天上绘画课回来,头晕,所以没写作业。头晕的时候睡了一觉,起来后就吃饭了。吃完饭,头还有点晕,仍然没有写成作业。
倦意十足,睡午觉去也。
午觉梦话,文章梦话如何?
李白写过梦诗,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有个完整梦境。梦前欣然向往,御风而飞,轻快晴朗,飞往倾慕之地。脚着谢公屐,身登青云梯。见海日,闻天鸡,熊吼龙吟,泉水震响,仙府石门也开了,天空蔚蓝广阔无际,日月照耀着金银做的宫阙。以虹作裳,驱风为马,云里众神纷纷。老虎弹奏着琴瑟,鸾鸟驾着车,仙人们成群结队密密如麻。梦中变幻不定,惊醒之后,一腔孤寂。
前人说李白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,故托天姥以寄意——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”。梦境虽好,却魂悸魄动,恍然惊起。惊身外之险恶,惊心中之僭越。所谓僭越,不离江山美人,纵然古来万事东流水。王思任游天姥不忘前事:“饭斑竹岭,酒家胡当垆艳甚。桃花流水,胡麻正香,不意老山之中有此嫩妇。”桃花凋零,流水干涸,嫩妇老矣,一切都暗淡了。在绝笔《临终歌》中李白叹息:“大鹏飞兮振八裔,中天摧兮力不济。”寂寞无边无际,大鹏终于无力了,诗人神游到另一个时空去了。
李商隐自况梦中传彩笔,俞平伯先生有本《古槐梦遇》,说文章乃梦中偶得。梦中没有得过文章,尽管记梦逾十年。梦本虚幻,记梦是化虚为实。化虚为实不稀奇,难的是坐实为虚。
隔些时日总要重读《红楼梦》,越读越体味出坐实为虚的力量,如庄子文章。曹雪芹是天才里的大才,文笔清贵,清贵是稀罕物,清贵的家长里短,藏进时代藏进命运。中国后世小说,遇见《红楼梦》那种清贵虚空,每每相形见绌,矮了三五寸。不少小说写人写情写景写事,难脱做作。《红楼梦》让小说自然说话,说的还是小声的话,语感、声调、气息,是东方艺苑之花。
读《红楼梦》,恍若真事又仿佛梦境,囫囵囵如一脉山,明晃晃似一汪水,不觉得它是小说家杜撰,俨若天地间早就有了的。春风骀荡的夜晚,一灯如豆,心静若禅,翻翻《红楼梦》,是属于读书人的愉悦享受。《红楼梦》又名《石头记》《风月宝鉴》,这些书名有良辰美景,有韶华之意,有景物之旨,有警世之心。
《红楼梦》也是一觉集。一觉醒来,远烟空梦,众人散尽,化作灰烟飞去。千金散尽还复来,人散后,一月如钩天如水,于是追忆。
一觉
一觉醒来,耳畔子曰子曰。窗外蝉鸣不绝,声声如子曰子曰,母亲说的,心下啧啧称奇。悠悠盛夏长日,无处不在的蝉鸣。弥天大热,暑气灿烂,蛙鸣虫声也灿烂,淡然飘散出芳草香气。
蝉唱虫吟之声不绝如缕,入耳聒噪,却有清气浸心。复闻鹊噪鸟鸣,犹时空颠倒,身移田园。在树下坐歇,偶遇几个老翁携小儿安步徐行,鹤发童颜,恍若尘外之人。转入小巷,但见屋舍相邻,一户鸡飞招致家家狗叫。眼前小楼依依,旧而不破,屋脚下生满青苔,像河底石头上淡淡的水藻。
小时候,扰人晨梦的不是鸟鸣是蝉声。单调、冗长、无趣、乏味,无处可躲。如今再听,觉得幽静,夏天仿佛明亮起来。桑树上常常有蝉,钉在那里,专等人来捉似的,一捉住,越发声嘶力竭地叫。桑林里,褐色蝉最多,也有青色的,偶尔还能见到浑身花纹的。用棕榈叶织一个小小的箩状绿囊,囚住蝉,挂在腰间,听它叫,忽长忽短,时高时低。
蝉在皖西南被称为“蚱蜊”。漫长的夏季,孩子家除了捉蜻蜓便是捕蝉,尤爱青蝉,因为音色响亮。很多年没见过蝉,去岁夏秋之交,与友人登高,山脚下几株麻栎树挂着累累果子,凑过去,树干上怔怔伏着一只蝉,觉得亲切。到底近秋,蝉声叫得颓唐了,颓唐里兀自生机勃勃,这是蝉的异禀。
喜欢蝉,模样好看。买过几块玉蝉,汉八刀尤为精妙,形态简洁却饱满,线条平直有力。晋人崔豹《古今注》说,魏文帝有几个宠妃,莫琼树、薛夜来、田尚衣、段巧笑,日夕在侧。莫琼树会梳理一种与众不同的发型,将面颊两旁近耳头发梳成薄而翘起的形状,望之缥缈像蝉翼,如丝如缎,若天女下凡,得魏主独宠,惹人嫉妒。盛夏时,那几人趁机在她头上抹了香油,引来蝇蚊无数。曹丕查明真相后大怒,罚薛夜来、田尚衣、段巧笑三人跪地一天,不得饮食。
一觉醒来,子曰子曰,聒聒噪噪,窗外泼绿一片。蝉鸣传来,声势汹涌,重重叠叠,像记忆中故乡的蒸笼,叠叠层层,层层叠叠,一层一层叠得高高。眼朝蝉鸣处,层层绿荫杳然无迹可循。正因如此,虽年年听着,依然有挂念。过往一切像雾像烟像风,又像春日浅浅的梦。
挂念
三十几岁的人生,开始有一些挂念了。过去不知挂念,只知挂面。邻居是挂面师傅,一进冬天,搬出面盆,支起晾面木架,趁着晴好天气做面。出面时候真好看,面挂在两米多高的木架上,弱如柳条,白似秋练,从上到下拉伸,宽窄粗细恰到好处。一杆挂面由一根面绳拉成,阳光下仿佛瀑布。挂念里,那挂面柔软、洁白,纯净无杂,匀称光滑,久煮不煳不腻。
小时候吃挂面,汤水里搁一些葱蒜青菜,添半勺腊肉猪油,偶尔有两块油煎蛋金光灿烂盖住碗口,又清爽又富贵。人的味觉会慢慢改变。乡人送来几袋挂面,用鸡汤煮食,新鲜懵懂而已,不觉得美味。有人说他在北京十年,始终未曾吃到好点心。盘桓南方多年,未曾吃到几回好面。苏州、扬州的面出名。《扬州画舫录》记载,城内食肆多挂有面馆招牌。面分大小碗,冬天用满汤,谓之大连;夏日用半汤,谓之过桥。面有浇头,用诸肉杂河豚、虾、鳝为之,以长鱼、鸡、猪为三鲜……还有以鳇鱼、螃蟹、斑鱼做浇头。这样的面看了不起食欲。
多次吃南方面,阳春面、蕈油面、奥灶面、肉丝面、鸡汤面、手擀面。南方面食大抵如袁枚《随园食单》中所说,以汤多为佳,碗中望不见面为妙。我吃面要汤面两清,汤少为佳,碗中隐隐约约,汤落面出,故刀削面最好。其味劲道,有嚼头,浇头滑润而霸气,又坚韧又强悍。
旋转面团,快刀削之,面片如雪花般落入锅中。面条从汤锅捞出,一勺牛肉丁勾芡浓汤浇头,闪着诱人红光。喜欢吃刀削面,有过去岁月的感念。冬日严寒,手捧面碗,热气腾腾足以慰藉愁绪。去山西,终日寻觅刀削面。平遥巷口那家面馆,老夫妻如古画中人。浅口青花碗,碗底几条宽面,牛肉浇头如神品,入嘴四海升平。一盏汾酒,就花生米,满心欢喜。
家谱说族人本是洪洞大槐树移民九游娱乐,口味是否残存几百年前晋地习惯,也说不定。几百年前,人丁纷纷自北向南迁徙。想象秋收后某个吉日,鸿雁在天空对对成行。茫茫苍穹,秋草焦黄,肩挑背驮的人装着山西村庄装着北方家乡一路南行,依依不舍又义无反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