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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游娱乐 赵焰:渐江

1664年初,已极度衰弱的渐江,每逢阳光灿烂,就要侄子江注搀扶着他,缓缓登上披云峰,随后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,怔怔地看着山脚下的风景。披云峰不高,从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俯瞰不远处的歙县古城。山脚下有清浅湍急的练江流过,河边布满大片鹅卵石,这里正是李白诗中的碎月滩。那个时候,横跨练江的太平桥还没有修建,从歙县县城到披云峰这边,要靠舢船摆渡。渐江迷离的眼神中,自己身处的披云峰,已是彼岸了,对面熙熙攘攘的徽州古城却是此岸—— 

渐江·天都峰图南京博物院藏 

皈依 

万历三十八年(1610),渐江出生于歙县城边的桃花坞,俗姓江,名一鸿,上学时改名江韬,字六奇。江姓属徽州望族,《江氏宗谱》载:祖父在江韬年幼时就携子孙迁往杭州并落籍,江韬此后便在杭州上学。江韬少年时性格孤僻,喜欢文学和绘画。明朝末年,江韬中秀才后,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,生活变得窘迫,江韬只好带着寡母回到老家歙县谋生,一方面以卖画维持生计,一方面拜当地名儒汪无涯为师,习五经准备考科举。 

清军进攻徽州时,江韬跟师父汪沐日一起,加入了抵抗的义军。抵抗失败后,包括汪无涯、江韬在内的一部分抗清志士随南明唐王朱聿键入闽。随后,清兵长驱直入攻下了福州,又在武夷山下的汀州(今长汀县)追上并杀死唐王。一干抗清人士群龙无首,只好藏入武夷深山。一段时间后,江韬和去闽的歙县人士汪沐日、汪蛟、吴霖等,在万般无奈之下皈依了佛教,成为古航禅师的弟子。古航禅师原姓郑,先后主持浦城、建阳、江西等地的几大寺院,在福建、江西一带的声名极盛。江韬和一干人之所以出家,一方面是以出家保全自己,另一方面就是拒绝落发留辫。古航禅师给江韬取法名曰弘仁,这一年,弘仁三十八岁。 

顺治六年(1649)冬天,四十岁的弘仁自武夷山回到了歙县,悄悄住进了县城边上的太平兴国寺。在此之后,渐江频繁地出入黄山,挂瓢曳杖,芒鞋羁旅,如闲云野鹤般往来奇峰、怪石、苍松、云海间,专门刻有“家在黄山白岳之间”一印,以明心志。经清风明月群山众寺的荡涤,渐江获得了放松和沉静,可是心中犹有块垒,这表现在渐江的作品中,既有荒寒萧索的崇高,也有着荒疏冷逸的不苟且。这也难怪,在他的内心中,一直有着对于这个世界的执拗和倔强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渐江的作品,是由一系列的痛苦突变而来,至于渐江,一直忍受痛苦,抒发痛苦,直至与痛苦合而为一。高居翰在《中国绘画史》中曾形容说,渐江后来的画,“像一纸用细铁丝和玻璃建成的结构,纤弱而不具实质。然而它透逸出寂静的气氛,像是从稀薄的明亮的空气中看过去的一座敏感的抽象山景。” 

坚守 

渐江最为崇尚的画家,是元代的倪瓒、黄公望。三人相似之处在于:同属于前朝遗民,同样忧国忧民孤独无助,同样在无奈凄凉中寄情于山水。可是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,倪瓒身上那种极致的清洁和高贵,是平民出身的渐江所难拥有的;至于黄公望,那种旷达渺远、风轻云淡的超脱气质,也是渐江所缺乏的。渐江虽然有着幽深、幽寂、幽远和幽秀的特点,可总体上还是缺乏前两者的雍容、诗意和大气。只是渐江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,就是以山水画作诗的方式,抒发了自己的内心悲怆。这一种对于艺术的独特理解,无疑是具有现代精神和意义的。 

在“四僧”中,渐江同样是独特的:与石溪的苍古深密、八大的高古奇崛、石涛的激情奔放形成鲜明对照的是,渐江自始至终保持着孤迥、冷逸、瘦硬的性格,也保持纯净、幽旷又峻逸的画风。渐江很少用粗笔浓墨,多是枯笔精细,于空灵中显充实,于静谧中寓深秀。渐江笔下的山石,都是高耸突兀的,石多树少,偶尔在山头上画一棵倒悬的孤松,仿佛悬崖积雪,也如寒鸦鸣叫。绘画总体上呈现的旷迥、清雅、枯淡、瘦峭、深邃、冷僻风格,不是中庸的,也不是温润的,甚至不是寂寞的,它刚强、瘦硬,有一种极端之美,寂寞而寒冷,仿佛滴水成冰。从境界上说,渐江的画,不是禅宗所说“见山还是山,见水还是水”的第三重境界,在很多时候,他仍固执地坚守着第二重境界不肯推进。 

好的艺术,一般皆有两种特质:一方面直入人心,让人体会到世间的冷暖;另一方面,又暗含一种力量,让人明心见性。渐江就是这样。一个才华横溢、胸怀天下的书生,在遍尝了人间的辛酸苦辣麻之后,痛苦积淤,失望俱增,只能以一种老僧入定的方式全力遁世,表面上看起来逍遥淡然,实际却悲愤艰难,像高山瀑布倾泻而下,于乱石中摔得粉身碎骨。

作者拜谒渐江墓

游历 

以黄山为圆心,渐江有时候也会走出徽州,去江南的其他地方转一转,以画会友,随便赚点盘缠。从渐江晚年的年谱中,更可以频繁地看到他的游历路线:四十二岁,主要在南京;四十三至四十六岁,主要在芜湖;四十七岁,返歙;四十八岁,复游南京;五十岁,回歙,在黄山云谷寺挂单;五十一岁,住歙县五明寺,在休宁建初寺挂单,又回五明寺,往庐山,阻于雪,留鄱阳;五十四岁,渡鄱阳湖,游庐山……值得一提的是,渐江去庐山之时,另一个画僧“八大山人”此时正在南昌,住在青云谱的道观中,生活窘迫,受着一个叫方士琯的年轻徽商资助。方士琯是渐江的同乡,比“八大山人”小二十四岁。 

渐江还经常去东南的扬州、苏州等地。有时候居于寺庙,有时候“打秋风”于富贵人家,有时候甚至露宿野外,面对满天星辰安然睡去。虽然此时渐江的画作价格很高,有些甚至已经超过倪瓒。可是对于渐江来说,世间都是身外之物,作为一个画僧,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呢! 

顺治十七年(庚子),是渐江绘画的“喷发期”。这一年他都在歙县。庚子春寒,他去了桃花坞,住进了侄子江注的家中,以唐诗为题材专注画了一组《唐人诗意图册》。而后,他又到了丰溪介石书屋,画了《丰溪山水册》。八月,渐江在五明寺的澄观轩中,画就了《溪畔清音图》。冬初,渐江又到了休宁,驻锡建初寺,画《秋日山居图》。这一时期的《林泉出山图》《林泉图》《黄海松石图》皆是名作,且不少画作都为巨幅。 

圆寂 

清顺治十八年(1661),渐江51岁,秋天之时,渐江画出了享誉最高的一幅画《晓江风便图》,画是作为礼物送给即将去扬州的歙县西溪南好友吴羲(伯炎)的。渐江性格孤僻,一生唯程守、许楚(芳城)与吴羲三人是挚友。吴羲又名吴伯炎,是商人,酷爱文化和收藏,藏有倪瓒的《幽涧寒松图》《东冈草堂图》《汀树遥岑图》,以及吴道子的《光武燎衣图》等。渐江每每到吴伯炎家,便如饥似渴地进行学习和临摹,有一次竟在吴伯炎家待了几个月,回去后看自己的画作,越看越不满意,最后竟将自己的画作全部撕毁。 

吴伯炎在跟渐江成为莫逆之交后,将吴道子的《光武燎衣图》馈赠了渐江。渐江后来又将这幅画转给了程邃。吴伯炎自歙县经新安江去扬州,渐江精心绘制一幅《晓江风便图》为之送行,卷尾题写:“辛丑十一月,伯炎居士将俶广陵之装。学人写《晓江风便图》以送。揆有数月之间,蹊桃初绽,瞻望旋旌。弘仁。”此画构思大胆精巧,从绘画本身来说,这一幅画线条简劲绵长、刚柔并济,墨色雅淡润泽、枯湿相映,意境空蒙邈远、洁净澄澈。 

康熙元年(1662)冬,小友王艮又陪同渐江去了庐山。在庐山期间,渐江与当地画僧进行交流,修研佛家功课。康熙二年初夏(四月),渐江下庐山,沿阊江到达祁门,又翻山越岭到了黟县鱼亭。六月十六日,渐江回到了歙县五明寺。几天后,老友吴伯炎从扬州归来,约渐江来丰溪见面。老友相见,分外激动,渐江留宿丰溪,整日把酒言欢。众人还兴致勃勃地放筏西干,畅游丰乐河。山水明净,江风清澈,渐江谈兴猛烈,索性脱了衣服在筏上作画。没想到受了风寒,待回到五明寺后,渐江发起高烧,“自秋徂冬,感疾不起”。 

披云峰上的银杏树叶子还没有落尽,凛冽的冬天就到了。渐江的病变得更加严重了,有时候觉得稍好一些,渐江就起床下地,拄着个竹杖在寺庙里转悠,有时候实在忍不住,吩咐人研墨画画。去世前几天,渐江完成了一套册页中的最后一幅画,组画共八张,分别为《松》《涧》《泉》《池》《岩》《石》《壁》《冈》,现在有六页藏美国堪萨斯城纳尔逊·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。在最后一页《冈》上,渐江还专门画有一塔,是所谓浮屠。 

那一天清早醒来,渐江又感精神不错,于是嚷嚷要去友人家取草鞋,准备再去黄山。一干僧人犹豫着没敢让他出门。午饭之后,渐江突然昏厥,躺于榻上很快陷入昏沉,又惊醒掷帽大呼“我佛如来观世音”,随后喃喃念佛不绝。当晚,渐江圆寂于五明寺,享年五十四岁。 

这一天,为公元1664年1月19日。友人汤燕生会同渐江的弟子,将之葬于披云峰下,遵其嘱,“莳梅花数十本,以大招之从师治命也”。此后很多年,几株老梅都在落雪之时盛放,那隐隐约约的芳香九游娱乐,可以视为画僧永远的呓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