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跟大伯父学诗,有一次读到陆游的《山寺》,其中有一句曰:“林深栗鼠健,屋老瓦松长。”林中健鼠,似乎没有印象,感兴趣的是后一句九游娱乐,因为我与大伯,就坐在长有瓦松的老屋之下。
大伯家的房子共三进,中间堂屋是二层小楼,前店后厨为平房,前庭西侧为单边厢房,一律青灰小瓦。大伯给我讲诗,雨雪天在厢房里;晴暖之时,便在前庭的枇杷树下。坐在枇杷树下,环视前店、厢房、堂屋的屋顶,森森然一片瓦松。时值立秋,凉风至、白露降、寒蝉呜,也是瓦松的盛花期,煌煌特秀,状金芝兮产霤;历历空悬,若星榆而种天。正在分神的当儿,大伯突然发问:“看到了什么?”我一惊,匆忙回复:“彼美嘉族,依于夏屋。”大伯说:“答非所问。你看到的是瓦松的花样年华,却不是它的青涩岁月,以后再留心观察吧。”
我后来去过很多地方,从黄土高原到东南沿海,时常能与瓦松不期而遇。在白鹿原,村中房屋多以“小青瓦苫顶”,瓦松自是不请自来;而奉化溪口的蒋氏故居,屋上瓦松,显然是岁月留痕;北京故宫用的是琉璃瓦,又采取了一些措施,屋顶寸草不生,瓦松都跑到胡同的屋顶上去了,看上去古香古色,把“古都”二字烘托得恰到好处。当然了,无论在何处,夏屋渠渠,瓦松高高在上,只可远观,若是遇到低矮或者坍圮的瓦房,便能看个仔细。
瓦松,又名向天草、昨叶荷草,景天科瓦松属二年生草本,生于瓦屋顶、墙头或山野石缝间。头一年只生叶,第二年只开花。一年瓦松,像一个袖珍的向日葵花盘,又好似大号的祖母绿纽扣;次年长出10-20cm的花茎,叶片互生,披针状或棒状,无叶柄,肉质,宛若松塔,夏末秋初开花,总状花序,花瓣5,红或粉红色。
我终于明白,大伯口中的“青涩岁月”,无疑是指一年生的瓦松,一粒绿纽扣,又或者一丛蓬松的半球,与带花的瓦松形态迥异。
忽然记起,要寻找瓦松,书山亦是有路。
较早写瓦松的,是唐代的崔融,他有一篇《瓦松赋》,说:“崇文馆瓦松者,产于高霤之上,千株万茎,开花吐叶,高不及尺,下才如寸。不载于仙经,靡题于药录。谓之为木也,访山客而未详;谓之为草也,验农皇而罕记。岂不以在人无用,在物无成乎?俗以其形似松,生必依瓦,故曰瓦松。”
至于诗人笔下的瓦松,则从不同的侧面,展现其丰富的美丽与韵味。卢纶:绕池墙藓合,拥溜瓦松齐;韩偓:睡起墙阴下药阑,瓦松花白闭柴关;陈村顽:瓦松立身何畏艰?玉躯也敢傲霜寒;张耒:别来秋雨苦,但觉瓦松长。
也有拿瓦松作反衬的,如郑谷赞菊,便说:“露湿秋香满池岸,由来不羡瓦松高。”
当代诗人王永生,有《瓦松》一首:“高屋建瓦塔,莲台透粉霞。本是无根草,哺露有新芽。仰观风云变,俯察人情化。晴日移倩影,雨夜玩水花。春来寄希望,夏至劲生发。秋意添色彩,冬雪染画夹。炊烟伴四季,老小岁两加。往复绿荫处,童子少年家。”单凭此诗,我若是瓦松,定然与他结为莫逆。
《野草》有“鲁迅哲学”之誉,《颓败的颤动》开门见山便是:“我梦见自己在做梦。自身不知所在,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,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。”透过瓦松的形象,在字里行间,我们感受到的是一个母亲无可诉说的欣慰与哀戚。
在众多描写瓦松的诗文中,见解独到的,终归还是崔融。他说:“进不必媚,居不求利,芳不为人,生不因地。”借助瓦松,作者婉转表达自己对简朴生活的向往,对保持自我的敬意,可谓入木三分,体察入微。
我有一位画家朋友九游娱乐,工于粉墙黛瓦。艺术家的天性,是不断创新,却一时苦于找不到突破口。我建议他在屋上点染几株瓦松,他试了,一如“寻常一样窗前月,才有梅花便不同”。之后有人评他的新作:粉墙黛瓦,是建筑,是景致,是历史图像,是文化符号,美则美矣,然而有了瓦松,注入了生机,便是人间烟火,便是生生不息。